[袁英培] 行星巴士
行星巴士
1991 第6期 - 第四届科幻小说银河奖
袁英培
麒麟号行星飞船划出一个新的椭圆,又一次从火星的阴影中升起。
指令长齐中路一动不动地坐在操纵椅上,只有眨眼和偶尔错错腮帮子这些动作表示他醒着。自从飞船进入通讯盲区以来,他一直保持这种雕像般的姿态。
留在飞船上的另一个宇航员王彬张开嘴想说点什么,刚转过头来又知趣地闭上了,他不想再讨一个白眼。他知道指令长心里不痛快,而且,这种不痛快的程度还在与时俱增。是呵,他偷偷叹了口气,同样熬了几个月,人家这会儿在火星的红砂土上尽情溜达,就咱俩只在轨道上绕圈圈。人比人,气死人哪!王彬忽然觉得心里堵得慌。
飞船上方,阴影边缘的那道淡紫色弧线越来越宽,无力的阳光正竭力点燃稀薄大气的顶层。忽然间,从那玫瑰色的火焰中窜出千万条绿色小蛇,它们画出杂乱无章的直线,隐隐绰绰,倏然出没,这是火星特有的太阳光激励激光辐射。一个怪家伙从火星背后钻了出来,几乎每一刻都在改变着色彩和形状,它摇摇晃晃地扭动着快速爬高,仿佛一个幽灵在跳着诡异的独舞。火星内侧卫星的这副尊容,无怪乎被西方人称为“凶神”。
第一道打在眼帘上的阳光令齐中路眯起双眼,他稍稍移动一下,继续追视着“火卫―1”,直到它隐入飞船下方.现在,飞船的上方和下方各有一个月亮,“火卫―2”仍然慢悠悠地在高空中散步。沐浴在朝阳下的火星如同一个巨大的南瓜,而太阳像是只桔子挂在一旁,四个星体组成了一幅无比奇妙的异星风光。齐中路的眼睛不够使唤了,尽管已经围着火星绕了这么多圈,这种景象还是第一次看见,他陶醉了。
“讯号来了!”王彬兴奋地大喊了一声。
齐中路立刻将眼前的异星美景忘得干干净净,通讯比一切都重要.何况此刻屏幕上正展示出震撼人心的图像。
几小时前吸引住所有人――轨道上与火星上――并使他们心神不安的那“东西”,现在已实实在在的矗地在登陆小组的眼前:那近于完美无缺的对称的四棱尖锥体,在远处那些底径超过一千米的庞大沙丘衬托下,显得那么玲珑秀丽、典雅庄重,和地球上那些埃及法老以及玛雅人留下的奇迹又是多么相似!
齐中路和王彬都屏住呼吸,好半天无法移开视线。片刻之后,就连齐中路也失去了自控力。王彬吃惊地看到指令长忽然跳了起来,更使他大惊失色的是:一向严谨的指令长竟然可笑地飘在舱顶下手舞足蹈,嘴里还急促地咕哝着什么。他不敢肯定指令长在骂娘,不过有一句他听得清清楚楚:
“……我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……”
“奇迹!奇迹!”履带步行车的吼声早已停歇,肖野仍愣愣地凝视着它。除去这两个字,他想不出别的词句。但是他相信,他们突然间成了整个人类中的最幸运者,此时此地,远在一亿公里外的地球上,至少有几万个人情愿把灵魂抵押给魔鬼――只要能和他交换位置!
那奇迹就在眼前。一座巨大的红色金字塔,巍然俯视着红色的荒原。尽管披裹着厚厚的砂尘,依然显得那样威严,使这些征服宇宙空间的人类精英,体会到一种难以克制的,敬畏的压抑。毫无疑问,这是出自于高度智慧的人工建筑,正在火星的几乎是永恒的荒寂中,讲述着一个横跨远古和未来的梦。
肖野的沉默持续得太久了,在激动万分的同伴看来,组长的表现有点不合时宜。急性子的费小舟向步行车驾驶员袁幻挤了挤眼,故意提高了嗓门:
“我说小袁,你看我们是先向火星法老致敬呢,还是念念阿里巴巴的咒语?”
“咒语……噢,对!”肖野一阵内疚,不该如此放纵自己。他轻松地笑着说:“先大叫三声‘芝麻开门’!然后,就等着检阅火星法老的欢迎仪仗队吧!”他伸手去拿头盔,转而命令道;“过去看看!袁幻留在车里。”
“要不要把车靠近点?”袁幻问。
“不用。保持全景摄像距离,让地球看得清楚些。注意多和解欣通话,他一定很寂寞。”说着,肖野走向车尾部的压力过渡室。
登陆小组的第四名成员留在二号地区了,那里安装了一台自动定向天线。当探险家们离去后,步行车将自动在火星上漫游,如果不出意外,今后的三年内,这台天线将把步行车探测到的所有信息发回地球。调试时发现程序控制系统似乎有点毛病,这么一来,电脑专家就只好舍弃在火星金字塔旁留影的机会了。
肖野和费小舟先走近金字塔的一条棱线,然后分别沿着底边向前探察。他们走得很慢,虽然火星重力只有地球的三分之一,沉重的宇航服仍使他们步履蹒跚。小心谨慎当然是慢慢前进的另一个原因,尽管经过所有地球科学手段的检试,毕竟这是座异星建筑。
金字塔建在约两米高的平台上,这一点接近于尤卡坦半岛的玛雅人遗迹,不过塔身似乎完全是埃及式样的翻版。塔基平台的两边各有两道宽大的阶梯,被砂尘堆积成陡峭的斜坡。
肖野决定到平台上去看看,但爬上那斜坡却意想不到的困难。他手脚并用,沿之字形路线登上平台时,已是大汗淋漓,不得不稍停片刻,以便宇航服内的微循环系统调节温度。这时他发现两道阶梯之间的平台凹进去一些,与整个塔基不在一条直线上,而且凹进去的这部分没有垒砌痕迹,像是一块整体。
“哎,老肖,有点怪呀,这上面覆盖的砂尘还不到四十厘米,好象跟它的年龄不太相称……”头盔中传来费小舟迟疑的声音。
肖野一时不知怎样回答,他也注意到砂尘不如想象的那么厚,却未和金字塔的年龄联系起来。计算机按模糊逻辑推算出它建成于近两万年前,虽然这一推算的不准确率高达百分之二十,区区四十厘米的覆盖层也太少了点。
“大概是……尘暴的缘故吧!”这种解释,肖野自己也不相信。费小舟咕哝了几句什么就不作声了,这使他很高兴。
留在车上的袁幻正忙着另一件事,他兴高采烈地叫道:“组长,请转过身来,我要拉一组特写镜头。前无古人的历史性时刻!中国宇航员站在火星古老文明的遗迹上!咳……可惜头盔面罩反光……对了,即兴演说几句怎么样?”
“算了,还是给人们留下些想象余地吧!”
肖野不想讲话,当然了,若非廿世纪末的那些重大太空事故阻拦了美国人和苏联人,大概也轮不到他来占领这一历史性地位。但毕竟是他们成了开发火星的先驱者!激动与自豪是理所当然。不过眼下,他的思绪已飞得老远老远,金字塔竟使他联想到自己的妻子,作为一个狂热的考古学家,她此时说不定也正在美洲的哪座金字塔上爬上爬下。一阵柔情涌上他的心头,他急忙摇摇头,哑然失笑,要是让那俩小伙子知道,还不把他笑个半死!
肖野慢慢往前走着,再一次被这座建筑的宏大所折服。看来古人们都偏爱巨大的东西,连火星人也同样如此。记得妻子曾讲过:埃及法老们把金字塔作为陵墓,希望生命在另一个世界中得以复活延续;神秘消失的玛雅人将金字塔作为天的祭坛,期待着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启示;那么火星人的金字塔是为何而建?又怎么会如此相似,就象两滴水一样?如果象有人推测的那样,金字塔是外太空过客留下的某种标志,这些外太空人又为何在不同年代、不同星球上建造同样的东西?
一声惊呼打断了他的思绪。
“门!一道门!我的老天……通向里面的!”
足足过了五秒钟,他才理解了费小舟叫声的含义,宇航服突然间显得毫无份量,他只用几秒钟就跑完了刚才还需要几分钟的距离。
另一侧相同的阶梯之间,凹进去的部位果然有一个矩形门洞,一眼就可以看出,那是个完美的黄金分割。
费小舟不安地迎着他说:“这门可有点古怪。”
“古怪?”
“你往里面看,往下看……”
肖野小心地走近些,打开头灯,光柱下只见一条狭窄的甬道从门口向里延伸,直到隐入浓郁的黑暗深处。最先出现的感觉是:甬道异常清洁,几乎纤尘不染,而门口的砂尘如刀切一般,一粒也没有掉进去。照常规,至少应该有一些砂尘滑落。
“一开始我肯定没有看到它,就象……就象突然冒出来的……”费小舟的声音有些发颤,这在他可从未有过。
肖野疑惑地皱起眉头:“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?”
应声赶来的袁幻忽然从车里插话:“组长你忘了?我们在车里曾绕着它转了不止一圈。”
不止一圈……肖野脑中犹如电光一闪,心脏霎时间停止了跳动,他惊呆了。刚才并没有发现这道门,本来并没有门,它是刚刚打开的!
为他们而打开的!
“……无法在短时间内得出任何合理的结论,因此我们也无法作出任何决定和建议,非常抱歉,看来只能由你们自己判断和决定……”
齐中路苦笑着关闭了接收机,转过身来,对王彬耸了耸肩膀。说心里话,地球的答复早在意料之中,请示和等待只不过执行规章制度而已。
“好吧,球又回来了。”
数千公里外传来肖野瓮声瓮气的声音,旁通电路也使他得到一帧同步音像。齐中路抬眼望去,正好遇上屏幕中那双坚定而又满含兴奋的目光。两人通过屏幕对视了一霎,用不着再说什么了。
金字塔之门促使他们再次进行了一番徒劳的尝试:无论是各种波长的无线电讯号,还是用激光反复打出的数阶序列都如同石沉大海,所有那些极灵敏的传感器,也检拾不到任何最微量的波或辐射。不过,这些并不能真正说明什么。只有一点是肯定的,答案必须到里面去找。
等地球回电的间隙,分置三处的麒麟号六名乘员进行了一次短暂的讨论。
“从表象上看,这道门也许受制于某种古老的触发机构,很多古代帝王的陵墓都有这玩意。”费小舟推测着。
“有可能。不过我们是不是再作些更复杂的设想?”王彬委婉地表示了不同意见。
袁幻说出了大家的疑问:“古老这一点当然毫无疑问,但是那里面比阿舟结婚时的新房还要干净……你别瞪眼。承认不承认我说的是事实?好,谁愿对此作出解释?”
“……如果金字塔的主人或者管理者――比如说一部超级电脑,认为打开这道门本身就是一种语言,一种姿态,甚至是一种挑战!那么我们现在的表现就有点……”解欣出语惊人,使宇航员们面面相觑。
最后由肖野的几句话结束了讨论:“宇航事业本身就包含着冒险。我们不能简单地把未知数一推了之,我相信没有谁愿意让全世界的人耻笑我们!”
决定已经作出,一切也都准备停当。
出现在那个神秘门洞前的只有一个身影。肖野以不容置辩的态度决定:第一个进入未知的是他自己。假如一切正常,费小舟将相隔五分钟后进入,在这期间,费小舟不得离开步行车。
齐中路把高领衫的领口拉了又拉,他觉得有点儿透不过气来。肖野面对的,毕竟是另一个难以想象,因而更显得吉凶难卜的世界。
屏幕上突然现出的图像令人目眩:甬道仍保持着门的高度和宽度,被头灯照亮的部份象紫铜板般熠熠发光,灯光与黑暗的交接处却血一般深红。随着肖野的移动,甬道仿佛一条被黑暗冻僵的斑斓巨蛇正在复活般微微颤动。齐中路忽然产生一个怪异的联想:这条甬道更像是一条宇宙巨兽蠕动的食管,那黑暗的远方就是……他急忙摇摇头驱走这种感觉,太荒唐了!
漫长的三分钟过去了,肖野已前进了近三十米。
“……这里的建筑材料好象有些不同,大概已经进入金字塔的内部结……别忙……我觉得前面似乎有亮光……”肖野的声音低低的,如同发自很深的水底。
齐中路还来不及领会,注意力就被袁幻吸引过去:“指令长,磁力仪出现偏移!幅度很小,但我肯定磁场正在增强!”
“什么?”齐中路心头一颤,“磁场源?”
“无法测定!指针像风车样打转……肯定就在附近……现在偏移量加大……直线上升!直线上升!哎呀!简直是发疯……”袁幻有些语无伦次了。
齐中路紧张地再向肖野的屏幕看去,不禁呆住了:又粗又黑的磁力干扰线,正伴着不祥的低啸声扭动翻滚。不过最使他惊惧的还不是这个,透过迅速变窄的磁力线格栅,他生平第一次怀疑起自己的眼睛:那条黑森森的甬道,正笼罩在一片无法描述的、超自然的光芒里。
“老肖?肖野?肖……”他突然住了口,恍若大梦初醒。肖野发出的电子讯号明显受到更强的干扰,先是音量,现在是图像,磁场源肯定就在金字塔内!甬道的亮光显然出自某种场致发光效应,金字塔真的复活了!他的心猛一沉:过强的磁屏障将拆毁一切波和电子脉冲,和肖野的联系必然切断,如果磁场强度继续增加……
“袁幻,把车开近门口,发光爆信号,让老肖立刻返回!快点!”齐中路大声吼道。屏幕上那条该死的甬道已经完全被磁力线“吃”掉了!不仅如此,现在从步行车发回的图像也开始滚动起磁力波,袁幻以及费小舟呼叫肖野的声音就像啾啾鸟鸣。最坏的情况正在发生。
齐中路充血的眼睛紧盯着越来越难分辨的屏幕,勉强看出袁幻正驱车前进,近了,更近了,停在门前了!他举起颤抖的拳头擦去睫毛上的汗水,喃喃出声:
“但愿还来得及,老天保佑……只要他退回车里……不管发生什么事,只要他们三个人在一起……”
就在这时,显示屏上迸出一道亮光,粗大的黑纹最后扭动了几下,然后,只剩下一片杂乱的光点,紧接着控制舱里的电讯设备一齐尖叫起来。最可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,突然出现的强大磁场切断了登陆小组与麒麟号的联系,这座古老的、来历不明的金字塔果然显示出巨大得难以想象的可怕力量。
齐中路的心往下沉去,一直沉到无底的深渊。透彻肺腑的寒意包围了他,似乎谁把他推入舱外的太空。一帧不愿回顾的图像偏偏死死纠缠着他:
图像完全消失前的瞬间,那座金字塔似乎正在坍塌……
对步行车里的人来说,后来的一切都象是离奇的梦境。
袁幻正准备发射光爆信号,突然发现那个矩形门洞往后退去;步行车正自动地离开金字塔。他本能地去按电钮,却发觉自己的身体根本不听大脑的指令;他想命令计算机自动操纵,可是根本发不出一丝声音;组成他这个人的一切细胞,似乎都在一瞬间离他而去,只留下一丝缓慢的思维,孤立地在虚空中飘荡。
费小舟同样如此。他正走向辅助操纵台,一条腿还悬在空中,于是就保持着这种姿态。
由塔顶开始,成吨成吨的砂尘从金字塔身剥脱下来,汇成一道赤色巨浪,缓缓地流向四面八方。驱使它们的神秘力量同时抓住步行车,使这辆高2.7米、宽3.5米、长达9米的钢铁堡垒,如同一片羽毛在砂浪中翻转滚动。整个过程中,牛顿第三定律并不存在。无论倾斜还是倒悬,宇航员们和一切物体,就象被胶水粘固在原位。这股神秘之力显然牢牢控制住了所有物质的每一个原子,只有少许的思维活动除外,看来思维过程并不都是细胞原子的运动。
一切静止时,步行车已掩埋在刚刚出现的弧形沙丘中,两个丢魂落魄的宇航员发现一切恢复了正常,就象刚发生时那样突然。他们好一会儿仍不敢动弹,直到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肖野。
意志和力量回来了,紧张的忙碌重新开始。通讯屏幕仍是一片空白,电子设备发出的各种怪声不绝于耳,一切全靠手动机械操作。他们都尽量避免眼光接触,但多年严格的训练早使得一切配合默契,几分钟后步行车已钻出沙丘。原来他们被推开的距离并非想象的远,仅仅十来米。
“啊!”袁幻和费小舟一齐发出惊呼。
面对着他们的,是一座崭新的金字塔!
从塔基平台到直戳云天的塔尖,每一级台阶、每一条石棱,甚至每一道接缝,都干干净净,没有一粒砂尘。阳光斜射在塔身上,给向阳面铺上一层炫目的黄金;又从转折处开始,将背阳面渐渐染成一片殷红。无论怎样苛责的眼光,似乎也难找出它有任何伤损,简单点说,这座金字塔就像昨天刚刚竣工!
他们立刻发现,那道门消失了!
无论他们怎样搜寻摸索,那凹进去的部位也找不出任何缝隙,那道门就像是一个幻觉,无论他们怎样呼喊、拍击,都听不到肖野的回音,那道关闭了的门同时关闭了通向这个世界的一切。金字塔傲慢地抖去身上的赘物,连同靠近它的地球人的最高科学成就,只留下了敢于冒犯它内部的地球人的代表。
费小舟和袁幻都不敢肯定的一种感觉是:当他们将手放在塔基上时,似乎从金字塔内传出一阵阵低微的、连续不断的振动。
齐中路终于可以登上火星了,然而,他宁愿辈子待在火星轨道上,也不愿出现这个机会。按照“紧急―意外状态”程序,现在他可以――也必须离开麒麟号,去与登陆小组会合。行星飞船都备有两个小型登陆舱。但迄今为止的宇航史上,还没有过因乘员失踪而启用的先例。麒麟号又创下一项新的“第一”。
正是这项“第一”使齐中路心里灌满了铅。丢了一个人,不管是什么原因,有着九次太空飞行经历、国际宇航界名声显赫的齐中路还有什么脸回去?还不如一头撞死在脚下那座高逾二万米,闪烁着七色光彩的奥林匹亚山上!更何况失踪者还是他这辈子最好的朋友,从中学时代帮对方打架,到宇航学院周末舞会上追姑娘,他们可一直都是共进退的铁哥们。
他轮流将九个发动机开到最大功率,拼命消耗着燃料,反正这个备用舱再也不会离开火星。他放弃了标准的螺旋降落,而是沿着一条不能再小的抛物线急速坠落,幸亏火星大气密度只有地球的二百分之一。
“指令长,你的进入角太小了。”王彬小心的提醒着,他一直通过麒麟号的摄像镜头追踪着备用舱的降落。
齐中路没有回答,他正忙于和登陆小组通话;“二号地区,准备好工具车,我大约十分钟后着陆。五号地区听着,我再重复一遍:不许采取任何行动,谁要是轻举妄动,我送他上军事法庭!”
天哪!费小舟和袁幻救人心切,竟准备用激光向金字塔开战,把那个突然消失的门洞再切割出来。万幸的是,虽然金字塔瞬间显现出的强大力量波及到数百公里之外的高空,使麒麟号的计算机全部失灵,但仅仅持续了十几分钟,难以想象的强磁场一下子衰减到零,一切又恢复了正常,刚好来得及在那俩愣小子行动前阻止他们。一旦激怒金字塔,后果是显而易见的,丢一个人已经够了。
其实齐中路很清楚:他的到达恐怕根本毫无用处,除去亲眼证实一下目前的处境,他还能干点什么?不过在他内心深处,依然隐隐藏着一线希望,火星此行已经出现了太多的奇迹,焉知奇迹不会再现?再说,凭着二十多年的深厚情谊,如果肖野此生画了句号,会有一种心灵感应的,他坚信。
突然出现的亮光刹住了肖野的脚步,一种混合了警惕、惶乱和激动的复杂感觉充满心头,和那道门一样,光芒的出现也不会是无缘无故。他屏息凝神,只见一团微光渐渐扩展增强,颜色也随之不停地变化,粉红、淡黄、浅蓝、乳白……令人目不暇接。那光芒并不直接照射过来,却像浓雾般向他身边弥漫。他惴惴不安地注视着流动的光包围了自己,宽慰地发现并没有什么异样。
转眼之间,黑暗的甬道已变得清晰可见,而光度还在提高。肖野忽然觉得有点安静过份了,耳机里一片沉寂,连惯有的“劈啪”声也听不到。他不安地呼叫了几声,耳机仍然沉默,情况不妙!他猛地转过身来,顿时像被谁重击了一记直拳,连连后退好几步,门呢?这柔和而诡谲的亮光使甬道尽头处一览无遗,但是那道门呢?
心慌意乱之下,肖野跌跌撞撞地跑起来,途中还摔了一跤。曾把他放进来的那扇门确实不在了,被谁关上了。他失神地背倚着石壁,努力镇定了一下,向着亮光初起的那一端发问:
“你们是谁?这样做有何用意?我们是地球人的和平代表,怀着真诚的善意,希望我们之间不要产生误会。”
他嗓子干得冒火,这几句话似乎用光了全部唾液,但愿他的声音不要发颤。侧耳倾听了一会,他又重复了一遍。但是不用说回答了,连自己说话的回音都没有。
又经几番徒劳的努力,肖野终于断定:这里面不可能存在任何有理智的生物。这么说,果真像费小舟说的那样,自己是撞进一个古老然而有效的捕兽机?二万年前的设计者再也不会想到:最终落入圈套的竟然是来自异星的生物!果真如此,岂不是永无脱困之望?能建造如此先进产物的科技水平,地球人是远远不能抗衡的。再说自己与外界的联系已被切断,而随身携带的氧气节省点用,大概还能维持四小时左右。
他无力地坐了下来。紧紧咬住下唇,现在他才真正体会到什么是恐怖,什么是孤独。他用尽所有理智的毅力,才克制住想大笑,想大哭,想大喊大叫以求发泄的疯狂欲望,面对另一种文明――即便是有生命的文明遗迹,至少他将保持地球人的尊严。
背后传来一阵颤动,起先他以为来自宇航服,但很快就确定是塔身在难以觉察地持续颤动。他坐正身子,等着看这个老陷阱还有什么花招。突然,两耳感到一阵针刺般的疼痛,他举起双手,却被头盔挡住,他只好张大嘴巴喊叫。只过了几秒钟他就明白了:是次声波。疼痛越来越厉害,实在坐不住了。他只好站起来。嗯,似乎好一些,但接着又开始逐渐加剧,直使他站立不稳,向前趔趄了两步。咦!走动时内耳的压力就减轻了许多,这可恶的次声波不允许原地不动。
一股愤怒之涛几乎冲破肖野的胸腔。他大步向甬道深处走去,好吧,我倒要看看这里面究竟有些什么名堂,与其耽在这儿受罪,不如把这次探险行动进行到底。
说来也怪,当他大步行走时,疼痛竟完全消失,这种现象使他渐渐冷静下来,他发现在他所经之处,场效光就变成幽幽的蔚蓝色,走过之后又还原成原来那种无法形容的色调。三十米以后,显然有几条岔道分别通向两侧,但无一例外的漆黑一片。在大约四十五米处,一直保持15度上坡的甬通转成水平,并且成扇形拓宽,光线也格外柔和明亮。肖野停住脚步,深深吸了口气,借以平定愈来愈快的心跳,等待他的会是些什么?正在这时,一个清晰的意识突然进入他的脑海:
“向前来,你不会受到任何伤害。”
肖野吃惊地瞪大了眼,这个外来的意识是如此强烈,毋庸置疑地表明:这儿存在着另一种智慧生物!从金字塔的一切到直接进行意识交流,他们显然来自更高级的文明。那么,他所遇到的一切都是这些生物的故意安排?目的何在?
“是考验,一道必要的程序。”又一个意识波出现。
考验?程序?考验什么?一个人面对绝望的表现和应变能力吗?肖野暗庆刚才没有表现出歇斯底里或者精神崩溃。假如他通过了考验,那道门会重新打开吗?
“你通过了考验,但是那道门已经不需要。向前来,还有其它的途径。”
肖野心中千回百转,思绪万千,犹如一团乱麻,急切间理不出头绪来,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。他毅然走向前去。
扇形的甬道出口面对着一个相当广阔的大厅,大厅里空空荡荡,他的视线立刻被吸引到大厅中央,一座透明的、三米来高的小金字塔,在只有三级台阶的同样小巧的台座上,闪动着迷人的蓝光。而正对塔尖上方的极高处,倒置着一个同样的四棱锥,它们的顶尖遥遥相对,如同互相间的倒影。
似乎被催眠了,肖野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,毫无阻碍地进入到金字塔中央。原来它只是蓝色光芒组成的影像,真不明白光怎能构成如此固态的形像。朦胧的意识中,肖野感觉到脚下的台座无声地升起,直到两个光锥连接。一片强烈的蓝光从脚下涌出,上升,在锥尖停留了一下,仿佛在积蓄力量,然后,在耀眼的迸发中,强烈的蓝光进入了上面的光锥,沿着锥面向无限深远的空间射去。这一瞬间的迸发是如此明亮,即使肖野紧紧闭起双眼,仍然感受到千万颗星星在眼球上跳跃。猛然间,他的大脑一阵晕眩……
……肖野睁开眼睛,第一眼看到的竟然是缀满繁星的夜空!出现在心头的第一个念头是:原来那些火星人已将我送出了金字塔。但疑虑接踵而至:怎么忽然变成了夜间?他立刻发现星星的位置全都改变,星光也不再闪动,火星上哪来如此纯净的漆黑的夜空?我这是到了哪儿?
他试探着跨出一步,像踩在弹簧上似的,这一步足足迈出有两米之远,正踩在一块石头上,跌了个屁股墩。他惊讶万分地向四面张望,侧过头来,顿时仿佛变成了一尊石像。
左侧,几乎伸手可及的地方,一弯犬牙形的地平线上,一个巨大的淡蓝色的美丽星球,正以亲切而温柔的目光打量着他.对于任何一个宇航员,这星球都如同情人般熟悉:地球!
正是地球。而肖野此时所在处,只能是月球!
肖野木然凝望着地球,狠狠地咬了一下嘴唇,疼得浑身一激凌,眼前情景依旧。不是幻觉,也不是梦,而是哪怕最荒诞的梦或者最疯狂的想象中也从未出现过的事情:他已经不知不觉地跨越了一亿公里的空间,还有麒麟号连续飞行七个月的时间!
完全出于宇航员生存训练形成的本能,肖野检查着随身装备,好象所有电池都换成了新的,氧气储量变成了百分之百,但这些已经不会再使他惊奇。既然那些智慧生物――无论如何,决不会是火星人――如此神通广大,那么他目前的位置也不会离人类太远。他仍然下意识地抬头四顾。果然,不到五公里的地方,一座微波中继塔的身影在地球的清晖中时隐时现。微波塔下就是地球人的月球基地,至于眼前这座属于阿尔发还是西格马基地。震惊过度的肖野根本没有去费心考虑,反正肯定是地球人。
按月面行走惯例,他双腿并拢向前跳跃而去。月面行动真是潇洒而又轻松,尤其在你什么也不去想的时候……
齐中路舒适地靠在椅背上,啜着饮料,遥望着愈来愈小的火星。再过些时候,它的两颗卫星将渐渐难以看清,连同那些天知道还有多少的神秘的奇迹,重新躲藏在暗淡的红色光辉里,直到下一艘地球飞船光临。袁幻曾浪漫地形容着逐渐远去的火星:蒙着红色面纱的神秘女郎以及两名拱随她的骑士。可齐中路却宁可把它看成一个挥舞着两只魔杯的红发巫师。不是吗,眨眼间把个肖野送到月球上去了,这巫师本事大着呢!
几个小伙子又在争论了,不用说,还是老题目。除去刚收到月球基地发来讯息的那几分钟,那时他们正一筹莫展地围着金字塔乱转,这消息一下子把他们全给吓趴在粉红色的砂石上。然后论战就开始了,他齐中路不也曾旁征博引,滔滔不绝吗?只不过第二天他就退出论坛,他忽然发现这种争论有些可笑。
还是在宇航学院时,齐中路接触了一些关于谐振场和场共进理论,该理论推断:当两个甚至无限远的时空点按同一模式的结合场振动时,其波长处于谐振状态的瞬间,两点之间的距离为零,物质和能量可以通过这一瞬间完成向另一时空点的过渡。肖野的经历似乎正符合这种理论。
也许金字塔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超导励磁圈或类似的东西,能够产生使局部时空点振荡弯曲的数百万高斯的磁场,缔造者在相邻的行星上建造相同的东西(人类迄今已在月球,金星乃至土星的巨大卫星上发现过它们的踪迹),从而使行星间的旅行比下楼买份报纸还要轻松。从它们的体积还可以进一步推测:可能这还只是早期的、原始阶段的交通工具,相当于人类的公共汽车。一想到这些行星间的公共汽车建成于二万年前,齐中路忍不住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。
齐中路扔掉饮料筒,重新全神贯注在麒麟号。谜底让科学家去探索吧,可以肯定,够那些狂热的家伙们忙活几十、甚至上百年的,他怀疑自己这一辈子是否能见到谜底揭晓。
更何况,地球上那些饱经沧桑的金字塔又如何解释?
麒麟号穿透黑暗的太空,向着太阳飞去。六个月后,肖野将到太空站迎接他们。这个幸运之神的宠儿!
图 吕树明